第五章 亨利．希金斯效應

臉書首席營運長雪柔．桑德柏格（Sheryl Sandberg）還在谷歌工作時懷孕了。那是她第一次懷孕。「我的孕程並不順利，」她在暢銷書《挺身而進》（Lean In）中寫道。整整9個月，害喜孕吐的困擾一直糾纏著她。她的肚子大了起來，除此之外，她還全身浮腫。她的腳足足大了2個尺寸，「我得把腳抬到咖啡桌上才看得到它們；它們全變成奇形怪狀的腫塊」。

那是2014年，谷歌早已擴張為規模龐大的公司，具備大型停車場──然而對雪柔而言，全身浮腫的她要穿過停車場變得愈來愈辛苦。經過數個月的掙扎，她終於去見了谷歌創始人之一謝爾蓋．布林（Sergey Brin），提出「公司需要設立專供孕婦使用的停車位，並且必須位在辦公大樓正前方，愈快愈好」。布林立刻同意，「承認自己從未想過這件事」。雪柔「直到自己的腳痛得要命才意識到，孕婦需要專供她們使用的停車位」，她為此感到「羞愧」。

在雪柔懷孕之前，谷歌所面對的問題正是資料缺口：不管是谷歌的男性創始人或雪柔，都沒有懷孕的經驗。直到其中一人懷孕了，才填補了資料缺口。這造福了谷歌後來所有的懷孕員工。

然而，並不是資深高階女性員工懷孕，才能填補谷歌的資料缺口：在此之前，公司裡已有許多懷孕婦女照常上班。谷歌可以（也應該）主動尋找、搜集這些資料。但現實告訴我們，在企業裡通常必須仰賴一名資深高階女員工才能解決這類問題。然而，企業的管理職多半握在男人手中，因此現代工作環境滿是這些令人困惑的缺陷，從一般女性必須費盡吃奶力氣才推得開的沉重大門，樓梯和大廳地板使用透明玻璃材質（這代表下方所有人都能抬頭望見妳的裙底風光），到剛好會卡住妳鞋跟的地板縫隙。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只是一些惱人的小麻煩。雖說這一切並不會造成世界末日，但仍讓人頭痛。

還有辦公室的標準溫度。決定辦公室標準溫度的方案發展於1960年代，但此方案是依據平均年紀40歲、體重70公斤的男性的基礎代謝率設立。註475然而近年的研究發現，「從事輕量辦公室工作的年輕成年女性的代謝率遠遠低於」從事同樣活動的男性標準值。事實上，原先的算式可能將女性的基礎代謝率高估了35%，也就是說目前辦公室的平均溫度對女性太低了，比適合她們的溫度低了5度。這就是為什麼在夏天的紐約，我們會看到辦公室的女員工披著毛毯，而她們的男同事卻穿著夏季衣物，悠閒的到處晃盪。註476

這些資料缺口全都違反公平原則，而且顯露企業多麼欠缺判斷力──要是勞工感到不舒服，生產力就會隨之下降。然而工作場所的資料缺口連帶造成的問題，遠比單純的身體不適及其所引發的效率低落更加嚴重。它們甚至造成慢性疾病，有時還會造成女性死亡。

整體而言，過去100年間工作環境不斷改善，已遠比之前安全。1900年代初期，英國每年約莫有4,400人死於職災。註477到了2016年，此數據已降低為137人。註478而在美國，1913年的全體勞動人口為3,800萬人，其中約有23,000人因工作喪命。註479放眼2016年，全國總勞動人口1億6,300萬人中，僅5,190人不幸過世。註480工作造成的致命意外案件數量急劇下降，多半歸功於工會向業主與政府施壓，改善了安全標準。英國自從1974年施行《工作健康與安全法》（Safety at Work Act）以來，工作場所的死亡率降低了85%。但在這美好的新聞故事中，我們必須要注意一件事。雖然男性因工作而受重傷的數字大幅下降，但證據卻顯示，女性因工作所造成的傷亡率卻在增加。註481

女性因工作受到重傷的數字之所以增加，與性別資料缺口有關。傳統的職業研究都特別關注以男性為主的行業，因此我們對避免女性受傷的知識所知甚少，頂多全是拼湊而成的片段資訊。我們知道建築業的提舉重量問題──負重限度為何，要如何做才能保持安全。但照護業的提舉重量問題呢？嗯，那只是女人的工作，誰需要為此接受特別訓練？

碧兒翠絲．布蘭傑（Béatrice Boulanger）沒受過任何訓練。註482她是長者的居家照護員，「從實作中學習一切知識」。然而她工作時常需要負重，比如她必須攙扶過重的人。有天她在幫一名女性出浴時，肩膀受傷了。「關節周圍的骨頭都碎了，」她向職業健康雜誌《危害》（Hazards）描述。「醫生不得不切除我的肱骨頂端。」碧兒翠絲最後同意替換整個肩關節。她再也無法做同一份工作。

碧兒翠絲的例子並非罕見特例。擔任照護員和清潔工的女性每次輪值所需舉起的重量，可超過一名建築工或礦工一次輪班所舉的重量。註483「3年前，樓上只有1個水槽，」法國一間文化中心的清潔工告訴《平權時代》網站（Equal Times）。註484「而在有水槽之前，我們必須提水上樓，水髒了又得再提下樓。沒人注意到這回事。」這些女性不像建築工或礦工，回家就能休息；對她們來說，回到家面對的是沒有薪水可領的第二份工作，她們還得提更多的重物、搬更多的東西、彎腰工作、不斷刷洗。

蒙特婁大學（Montreal University）的遺傳學家和生物學教授凱倫．梅辛（Karen Messing），終身都在研究女性的職業健康狀況。她在2018年回憶一生時寫下：「關於胸部尺寸如何影響提舉重物時所需的技巧，以及與背痛相關的問題，至今仍沒有生物力學方面的研究。」註485然而，紐芬蘭紀念大學（Memorial University）的工程師安潔拉．泰德（Angela Tate）早就在1990年代警告過科學家，生物力學研究存在鮮明的男性偏誤。凱倫也指出，雖然愈來愈多的報告揭露，男女的疼痛系統運作方式不同，但女性因工作引起的肌肉骨骼疼痛仍受到世人質疑。註486與此同時，我們才剛發現，幾乎所有的疼痛研究都只以公鼠為研究對象。

有時人們把職業健康的性別資料缺口，歸諸於男性死於工作的可能性高於女性。的確，大部分嚴重的職災意外多發生在男性工人身上，但這並非真相的全貌，因為意外絕非工作致人於死的唯一途徑。事實上，意外也不是最常造成工作者死亡的原因──遠遠不是。

每年都有8,000人死於與工作相關的癌症。註487雖然這方面的研究多半以男性為調查對象註488，但並不代表男性是最大的受害者。註489過去50年來，各工業國的乳癌病例急劇增加註490──然而人們對女性生理結構、職業與環境的研究不足，因此沒有足夠資料能解釋此現象背後的原因。註491「我們知道粉塵對礦工所能造成的所有危害，」斯特陵大學（University of Stirling）的職業與環境政策教授羅瑞．歐尼爾（Rory O’Neill）對我說：「然而我們卻不了解『女性』在工作時面臨的危險，不管是生理構造還是化學方面的影響，我們都知之甚少。」

部分原因可歸諸於歷史問題。「許多疾病的潛伏期很長，比如癌症，」歐尼爾解釋，「要得到一個結論，得花上數十年的時間，才能搜集足夠的資料。」而我們研究傳統男性工作──礦業與建築業──好幾代了。具體來說，一直以來我們搜集到的都是男性資料：當女性也從事這些工作，或者暴露於同樣的環境中，「研究卻常把她們視為『干擾因子』，將她們排除在外。」然而，偏偏沒有人研究那些以女性勞工為主的產業。歐尼爾表示，就算我們現在著手研究，也得耗上整整一個世代的時間，才能得到可供使用的數據。

但我們根本還沒開始踏出第一步。我們仍然依賴那些以男性為對象的研究，假裝它們也適用於女性。更精確而言，那些研究的對象都是年齡25~30歲、體重75公斤的高加索男性。這就是所謂的「參考（男）人」（Reference Man），他具備足以代表全人類的超能力。事實上，他當然無法代表所有人。

男人與女人的免疫系統不同，有著不同的荷爾蒙，這些都會影響人體吸收化學物的過程。註492女人的身材通常比男人嬌小，皮膚也比較薄，這些因素都會讓她們所能承受的有毒物質安全劑量低於男性。女性所能承受的門檻較低，且體脂肪較高，有些化學物質會蓄積於脂肪中，因而進一步提高估算難度。

結果就是，參考人所能安全承受的輻射量，完全不適用於女性。註493人們常用的所有化學物，也是一樣的狀況。註494然而，把男性當作人類預設值，以一個規則套用於全人類的原則仍歷久不變。註495而測試化學物質的方式更讓情況惡化。首先測試化學物質時，通常都會獨立測試，並以單次暴露量為基準。然而女性吸收化學物質的方式並不是如此，她們不管在家中（清潔用品和化妝品）還是在工作場合，都會接觸到各種化學物質。

美甲沙龍的員工通常清一色都是女性（而且常是新移民），她們每天都暴露於一系列「存在於指甲油、去光水、凝膠、蟲膠、消毒劑、黏著劑等生財用品中的化學物質」。註496其中有許多都已證明與癌症、流產和肺病有關。有些化學物質會改變人體荷爾蒙的正常功能。然而，這些女性經過一天的有薪工作後，回到家還得接著做無薪勞動，簡直是上第二個班。她們會暴露於清潔用品中無所不在的各種化學物質。註497那麼多的化學物質混和後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多半無人知曉，註498然而的確有研究指出，同時暴露於多種化學物，遠比單次只有一種化學物對人體的毒害更大。註499

絕大多數與化學物質相關的研究，都把重心放在皮膚如何吸收它們。註500除了男性的皮膚較厚，吸收過程可能與女性不同之外，那些在美甲沙龍工作的女性也絕對不只透過皮膚接收化學物質。許多化學物質的揮發性很高，也就是說在室溫下，它們會在空氣中揮發，被人體吸入──而修補水晶指甲時，還會產生許多粉塵，這些都會被員工吸入。然而，目前可說毫無這些化學物質如何影響勞工健康的研究。

儘管有許多缺口，仍有愈來愈多的資料漸漸浮現。研究女性健康的學者安．洛匈．福特（Anne Rochon Ford）告訴我，加拿大人如何開始發現潛在問題。「多倫多市中心有間社區健康中心鄰近中國城，他們發現近來許多女性病患身上出現的一系列症狀，傳統上都認為是暴露於化學物質所引起，」她解釋。結果，這些女性全都是美甲沙龍的員工。數份報告分析美甲沙龍的空氣品質，發現其中的化學物質極少超過職業暴露容許值，然而容許值所根據的資料，並未考量長期、持續性的暴露會造成的後果。而內分泌干擾物（endocrine disrupting chemicals, EDC）引起的問題特別嚴重，它們不同於有毒物質，只要非常低的濃度就能造成危害，然而在許多塑膠、化妝品和清潔用品中，都能找到它們的蹤影。註501

內分泌干擾物會模仿生殖激素，因此會阻斷它們的作用，「造成細胞和器官改變運作方式，使得人體中各種新陳代謝、成長、生殖等方面的運作失常」。註502然而，內分泌干擾物如何影響女性的資料卻嚴重不足。註503但目前已知的資訊值得我們思考，也該促使我們展開全面的資料搜集計畫。

我們已知道內分泌干擾物與乳癌有關，而數份研究都指出美容師得霍奇金氏病（Hodgkin’s disease，又稱惡性淋巴肉瘤）、多發性骨髓瘤（multiple myeloma）和卵巢癌的風險特別高。註504職業健康研究學家吉姆．布洛菲（Jim Brophy）與瑪格麗特．布洛菲（Margaret Brophy）調查汽車業的塑膠製造廠（專門生產供車輛使用的塑膠零件）使用的化學物質時發現，「他們所使用的材料全都可能對健康造成危害」，不是會導致乳癌，就是會阻斷內分泌系統，甚至兩者同時發生。「要是你在野外露營坐在營火旁，此時有人向營火丟了一個塑膠瓶或保麗龍杯，人們可以立刻逃跑，」布洛菲指出。「光是它們發出的味道，就足以告訴你那些氣體有毒。然而，那些女工每天都暴露在這種氣味中，她們在模塑機器前工作，那些機器會加熱塑膠球。她們置身於各種內分泌干擾物之中。」

女性在工作時要是暴露於乳癌致癌物或內分泌干擾物之中，只要工作10年，得到乳癌的風險就會增加42%。然而，布洛菲夫婦發現在汽車塑膠廠工作10年後，女性得到乳癌的機率增為3倍。「要是妳未滿50歲，那麼在停經前得到乳癌的機率將超過5倍。」即使只在此產業工作1年，得到乳癌的機率也會增加9%。註505

世界衛生組織、歐盟和內分泌學會（Endocrine Society）都發表了重大報告，闡述內分泌干擾物造成的危害，而內分泌學會特別指出，工業化國家的乳癌病例大幅增加的原因之一，可能與接觸內分泌干擾物有關。註506然而那麼多國家中，頂多只有零星幾個國家立法限制內分泌干擾物的使用。苯二甲酸脂類（Phthalates）中也有些物質具備內分泌干擾物的特性，而人們用它們來軟化塑膠。它們存在於「一系列的產品中，從兒童玩具到淋浴簾都少不了它們。指甲油、香水、潤膚乳也會用到它們，就連在藥物的表層、醫療用具的管道上也能找到它們的蹤跡。」

在加拿大，「只有兒童的軟性乙烯基（vinyl）產品，明確限制了苯二甲酸脂類的應用；然而在加拿大化妝品製造業，大部分都沒有相關的使用限制」。歐盟從2015年開始，規定必須有明確理由才能獲得授權使用內分泌干擾物；然而他們並未對進口的產品設下相同限制。美國沒有任何聯邦法規要求企業明列他們製造的清潔產品成分，然而在美國，70%的家庭清潔工作由女性負責，而負責家庭和飯店的清潔工作的，多達89%是女性，其中大部分都來自少數民族。近年一份報告披露，就連人們以為「環保」的清潔產品也含有內分泌干擾物。註507人們在2014年測試好自在衛生棉時，發現裡面含有「數種化學物質，包括苯乙烯、三氯甲烷、丙酮，而研究都已確認它們會致癌，不然就是含有會影響生殖和成長的毒素」。註508

顯然我們需要數量更多、品質更好的資料，了解女性暴露於化學物質的程度與影響。我們需要依性別分列並加以分析的資料，同時必須包含生殖狀況。註509目前大部分研究都只在乎化學物質對胎兒和新生兒的影響，但我們也必須了解並量測它們對女性本身的影響。註510我們必須讓學者理解，由於無薪工作的負擔，女性經常會暫時中斷職涯再回到有薪勞動，而且常常同時從事2份以上的工作（以歐尼爾的話來說，這會讓女性吸收到「化學物雞尾酒」，同時暴露於數種有害物質），也就是說，要是研究人員只追蹤單一職業，且只在乎受試者當下所從事的職業，會形成嚴重的性別資料缺口。註511

無庸置疑，職業健康研究中的性別資料缺口正一步步戕害女性。同樣無庸置疑的是，我們必須立刻開始有系統的搜集女性在工作環境的生理變化數據。然而，這故事還隱藏了第二個困境，從「用人唯才」的神話歷久不衰來看，填補性別資料缺口僅僅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政府與各界組織必須實際運用這些資料，依此擬定政策。然而，這一切遲遲沒有發生。

儘管加拿大的確有按性別分析化學物質對人體影響的研究資料，但「許多化學物質的每日限制量，依舊使用一體適用的平均值」。註512英國每年約莫有2,000名女性得到乳癌，而且可能是輪值工作造成，然而英國職災補助金「核可的疾病清單上，沒有列出輪值造成的乳癌」。註513同樣的，石棉所造成的卵巢癌也沒有登上名單，即使卵巢癌在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nternational Agency Research on Cancer）的癌症風險表中名列前茅，而且是英國女性最容易得到的婦科癌症。事實上，英國職業健康與安全管理局根本沒有計算與石棉有關的卵巢癌病例，當然也沒有追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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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注意那些傳統上以女性勞工為主的產業隱含風險的部分原因是，那些工作常是女性家務的延伸，只是它們的範圍更大，工作也更繁重。然而女性在工作場所的資料缺口，並非只出現在以女性為主要勞動力的產業。我們已經見到婦女在男性為主的產業工作時，甚至被視為「干擾因子」，根本沒人去搜集那些女性勞工的資料。

結果就是，就連那些長期搜集員工健康與安全資料的產業，也沒有女性的資料。2007年時，美國有將近100萬名女性農場勞工，然而「美國市面上幾乎所有的工具和設備，都依照男性或某個『一般使用者』去設計，然而所謂『一般使用者』強烈受到男性的體型、體重、體力等方面的平均值影響」。註514因此對女性來說，這些工具不是太重就是太長；手動的工具重量不均衡；把手和握把的尺寸不合適，或安置在不適當的位置（女性的手平均比男性小了2公分）；機械化設備不是太重，就是難以操控（比方說，拖拉機的腳踏板離駕駛座太遠）。

至於建築業的女性受傷資料，實在少之又少。但紐約職業安全與健康委員會（New York Committee for Occupational Safety & Health）指出，美國一項研究以木工協會的工人為對象，發現女木工扭傷／拉傷的機率高於男性，手腕與前臂神經受傷的比例也比較高。由於欠缺資料，我們難以判斷原因為何，但考量建築工地的「標準」設備都依照男性的人體工學設計，這恐怕多多少少造成了女性受傷比例高於男性的現象。

英國女性設計服務局（Women’s Design Service）前局長溫蒂．戴維斯（Wendy Davis）質疑一袋水泥的標準重量。對男人來說，舉起一袋水泥並不難；但她指出，一袋水泥難道非那麼重不可嗎？「只要它們輕一些，袋子小一些，女性就能提得起來。」溫蒂也把矛頭指向磚塊的標準尺寸。「我有幾張我的成年女兒手握一塊磚的照片。她沒辦法用單手握住它。但我丈夫丹尼的手就能好好握住，大小恰到好處。為什麼磚頭的尺寸劃一，沒得商量？磚頭不一定非得那麼大不可。」同時，她也注意到傳統A1大小的建築師作品集，男人輕而易舉就能把它夾在腋下，然而大部分女性的手臂沒那麼長，無法像男人一樣夾在腋下，她再次以女兒與女婿的照片證明這件事。紐約職安健康委員會也注意到，「如扳手之類的手動工具，它們的標準尺寸都太大了，讓女性無法緊緊握住」。註515

於軍中服務的女性也遇到設備都依照男性力學設計的困擾。我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了名字響叮噹的「觸覺姿勢感應系統」（tactile situation awareness system），這是種專為空軍飛機駕駛員設計的背心，上面設有32個感應器，要是駕駛員姿勢不正確，就會震動提醒她改正自己的位置。這是因為駕駛員有時會不確定她們在空中的位置，不知道飛機是往上飛還是朝下降。我在這裡特地以「她」來稱呼駕駛員，是因為一篇〈觸覺敏感度與人體觸覺介面〉的評論中提到，「此系統會讓駕駛員隨時掌握他的飛機與地面的方向」。註516評論接著又十分隨意的提及，「多毛的皮膚，且比較瘦削的身體區塊，會特別明顯感覺到背心的震動；而身體較柔軟且多肉的部位則比較不明顯」。由此可見，文章的代名詞使用他或她，絕非毫不相關。20%的美國空軍為女性，女性有隆起的胸部，而且上半身的毛髮並不多，這樣的感應系統當然會為女性帶來麻煩。註517

軍隊沒有考量女性的生理結構，不只造成軍事設備不適用於女性，甚至會讓她們受傷。英國的女性陸軍官兵就算和男性「在有氧運動與耐力上都展現相同的體能數據」，她們的肌肉骨骼受傷的機率也會是男性的7倍，得到髖部與骨盆疲勞性骨折的機率則是男性的10倍。註518

女性得到骨盆疲勞性骨折的機率如此之高，原因正是出自我所稱為的「亨利．希金斯」（Henry Higgins）效應。1956年的音樂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描述語音學家亨利．希金斯花了數個月改造「門徒兼受害者」伊萊莎．杜立德（ Eliza Doolittle），而且老是自鳴得意的貶低她，有天後者終於反擊了，希金斯卻對此困惑不已。「女人為什麼不能多像男人一點呀？」他咕噥。這樣的抱怨屢見不鮮──而人們的解決方法就是矯正女人。在一個男人被視為全人類，而女性被視為「特異」的世界，這樣的邏輯一點也不教人意外。

而英國軍隊的領導階層，長期都被一大票亨利．希金斯占據。英國軍隊的女兵踏步時必須與男性的腳步同寬，然而男性的平均踏步幅度比女性平均值大9~10%。註519直到2013年，3名皇家空軍新兵向法院提出控訴後才廢除這樣的要求；而其中一名女兵經過4次骨盆骨折後終究選擇退役。註520自從澳洲陸軍把規定的女性跨步幅度從76公分縮短為71公分，女兵骨盆疲勞性骨折的病例大幅下降。最棒的是，不強迫女兵行軍的速度要和男人一樣快，至今仍未造成世界末日。

士兵必須背負沉重軍需，可能讓情況更加惡化，因為負重量一增加，女性跨步的距離也會隨之變短；相反的，男性的跨步幅度不會因負重而出現「明顯改變」。註521這也許解釋了另一份美國研究。學者指出，當女性背負超過其體重25%的重量，受傷的機率就會增加5倍。註522要是軍用背包依女性身體構造設計，重量也許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結果，偏偏它們完全沒有依照女性力學設計。女性常常覺得背包穩定性不夠（而背包主要參照男性的身體測量數值來設計），附手槍套的腰帶不合身，背包肩帶很不舒服。註523研究指出，「要是腰帶加了舒適的襯墊，臀部受力就會更平均」，這樣女性就能用比較強壯的腿部肌肉來支撐重量註524──相比之下，男性上半身的力量比女性多50%，然而兩性下半身的力量差異則降到25%左右。然而，女兵為了適應依照男性上半身力氣來設計的背包，必須刻意拉長脖子，讓肩膀往前傾，很容易就會受傷──同時也會讓她們的步伐縮得比較短。

不適合女性身體的，可不只是軍用背包而已。直到2011年，也就是美國軍校開放女性就學35年後，才出現第一套按女性的臀部與胸部設計的制服。註525這套制服的膝蓋護墊位置也和男性不同，因為女性的腿通常比較短。不過大部分民眾可能更有興趣的是褲襠──這套制服的褲襠也重新設計，不再沿用過去「男女通用」的拉鍊，新設計讓女兵無需脫下褲子也能如廁。雖然美軍總算接納女性身體不同於男性的現實，但性別缺口並未就此消失：這次的制服革新中並不包含靴子。女性的腳通常比男性窄，足弓比較高，但靴子並未依此重新設計。據《華盛頓時報》（Washington Times）報導，美軍「採買各種不同靴子，以適應炎熱與寒冷氣候、山地和沙漠戰場，以及晴雨天氣」，註526但就是沒買適合「特異性別」的靴子。

待過戶外的女性，不管時間長短，都體會過尿尿的煩惱。英國海事與海岸警衛署發給所有人一套連身工作服。海巡隊員必須先穿上這件連身服，再套上各種個人防護裝備，比如抵擋惡劣氣候的衣物、救生衣和攀爬背帶。要是你是個男人，連身衣前面的雙拉鍊非常方便，但一名女性在2017年英國全國工會理事會（Trades Union Congress）上指出，對所有穿連身工作服的女性來說，上廁所儼然成了「頭痛任務」，她們必須先摘除所有個人防護裝備，再把整件連身衣脫下。註527「然而，我們必須出勤的事件，大部分都得進行數小時的搜索，」她進一步解釋，「你們應該能夠想像，一名女海巡隊員得面對多麼不舒服的窘境。已有人向管理階層建議，現行的連身工作服應改為兩件式，讓女性不需解開上半身，也能脫掉長褲。雖然管理階層同意這的確是個好建議，但目前並未展開任何行動。」

一名在阿拉斯加研究氣候變遷的女科學家，也因專為男性設計的連身工作服困擾不已。註528連身工作服在極為嚴寒的天候中非常實用，但它們都只有一個拉鍊。即使在設有室內廁所的地方，女性也會很不方便。為了上個廁所，她們不得不多花點時間脫下外套和所有衣物。然而在沒有室內廁所的地方，後果會更嚴重，因為女性可能會因此凍傷。這位女科學家最終買了一個模仿陰莖的橡膠漏斗來解決問題──結果呢？她尿了自己一身。為什麼女人不能多像男人一點？

在英國，法律規定業主必須免費提供雇員狀態良好的個人防護裝備。然而，大部分的個人防護裝備，都依照歐美男性的平均尺寸與身體特徵製造。英國工會理事會發現，大部分的業主都以為，他們只要為女性員工購買小一號的防護裝備，就算遵守了這條法規。註529女性工程學會（Women’s Engineering Society）在2009年指出，74%的個人防護裝備全為男性設計。註530展望工會（Prospect Union）在2016年調查了各行各業的女性，包括效力於緊急服務、建築業、能源業的婦女勞工，發現只有29%的個人防護裝備專為女性設計，註531而英國工會理事會2016年的報告則揭露，「能源產業只有不到10%的個人防護裝備專為女性設計，而建築業的數據則為17%」註532。一名鐵路業員工以短短一句話道盡一切：「小尺寸不但十分罕見，而且只有男版的小尺寸。」

英國工會理事會警告，個人防護裝備「男女通用」的設計，足以造成「嚴重後果」。男女的胸部、臀部和大腿的尺寸相差甚遠，會改變安全護帶的固定方式。依照「標準」美國男性臉孔形狀所設計的防護罩和護目鏡，不適用大多數的女人（這樣的設計甚至也不適合許多的黑人和少數族群男性）。安全靴也是個問題。一名女警官向工會理事會提議為犯罪現場的女性調查員設計適合的靴子。「警局提供的防護靴都跟給男人穿的一樣，」她解釋，「然而女警覺得它們很不舒服，太過沉重，對阿基里斯腱造成過大負擔。然而，我們的制服供應商拒絕解決這個問題。」

這可不只是舒適問題。不合身的防護裝備會阻礙女性工作──更諷刺的是，它們本身就足以增加危險。紐約職安與健康委員會指出，寬鬆衣物和手套都可能被卡在機械中，而過大的靴子會讓人跌倒。註533那些在2016年接受展望工會訪談的女性，多達57%的人表示她們的個人防護裝備「有時會妨礙她們工作，甚至造成嚴重困擾」；註534而在女性工程學會的調查中，超過60%表示她們遭遇同樣的問題。一名鐵路業員工提到，她收到尺寸為13號的「標準」手套，但「她在火車頭爬上爬下時，過大的手套對她來說很危險」，她向主管抱怨這個問題。她沒有說她花了多久才讓主管同意訂購合用的手套，但另一名也拿到13號「標準」手套的女性則告訴展望工會，她花了2年才說服主管訂購合她尺寸的手套。

英國工會理事會2017年的報告揭露，急救業人員遇到的防護裝備不合身問題最為嚴重，僅有5%的女性表示她們的防護裝備從未對工作造成妨礙。急救業必須配備的防護衣、防刺背心、反光安全背心和外套，都曾被該行從業人員表示並不合身。註535這似乎是世界各地都有的問題：2018年，一名西班牙女警官為自己買了女用防彈背心（花了500歐元）卻得面臨風紀懲戒，然而政府發放的標準男性防彈背心就是不合身。註536西班牙國民警衛隊工會（United Association of Civil Guards）婦女部門的祕書琵拉．維拉珂塔（Pilar Villacorta）向《衛報》說明，過大的防彈背心會讓女性陷入雙重危機：外套無法保護她們，而且「讓女警難以握取她們的手槍、手銬和伸縮警棍」。註537

不合身的個人防護裝備甚至能置第一線的勞工於死地。1997年一名英國女警官用液壓破門錘強行進入一間公寓時，卻不幸被人刺傷身亡。由於防護衣讓她行動不便，因此她在使用破門錘時卸下了防護衣。2年後，另一名女警官表示，穿戴防護衣所造成的健康問題，讓她不得不進行縮胸手術。這件事發生後，又有700名女警站出來，抗議防護背心的標準尺寸問題。註538雖然過去20年來，相關抱怨層出不窮，但仍無人著手行動，至今看不到多少改變。英國女警表示，她們的工具腰帶讓她們瘀青累累，有些人則抱怨防刺背心會擠壓女性的身體，讓她們必須進行物理治療；許多人都怨聲載道，表示防護裝備不合胸部的尺寸。這不只是舒不舒服的問題，胸部會讓防刺背心變短，無法有效保護女性，完全抹煞了穿戴防護裝備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