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么,是困苦么,是逼迫么,是饥饿么,是赤身露体么,是危险么,是刀剑么?(如经上所记,我们为袮的缘故,终日被杀。人看我们如将宰的羊。)
对我来说,除了肉体的疼痛之外,最难面对的就是家人和亲朋好友的反应。我父母住在离休斯顿约两百英里以外的路易斯安那州,但他们在我第一次手术的隔天就赶到了。我母亲是一位坚强的妇人,我一直以为她能应付任何事,但是当她走进加护病房看到我的时候,还是昏过去了。我父亲不得不扶着她离开病房。
母亲的反应,使我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可怜。
事故的发生之后,最初几天的我是一片恍惚。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有人来探望过我,还是我自己的幻觉——伊娃和护士告诉我,我有时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中。
医院允许每天有人来探望我,只是有限定每次几个人。虽然探病者没说什么,但我从他们忧伤、怜悯的眼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的心情。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察觉到他们是如何看着我。现在回忆起来,也许我是错的。我想或许是当时我认定自己一定会死,而我也确实想死,以至于我把自己的感觉当成是别人的反应。
无论是对还是错,当时我确实觉得,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缠满纱布的躯体,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尽管他们对我说了许多鼓励和安慰的话,我总觉得他们心里可能认为我随时会死。我甚至想象他们是赶来见我最后一面,与我诀别的。
尽管我的肺炎症状消失了,还是得继续治疗后遗症。护士每隔四小时就得来一次,对我进行呼吸复健治疗。他们拍打我的胸膛,迫使我透过一只塑胶的口鼻罩吸入一种气味难闻、味道怪异的东西,据说这种东西能在我的肺里形成一层膜,使肺炎不再复发,并且使我的肺脏得以恢复。那时候,每次我醒来,看到护士走进来,心里便想着:哦不,又来了!她们又要来让我吸那种东西,又要来拍打我,让我的痰咳出来。虽然这个疗程很痛苦,效果却不错。赫尔曼医院急救组的组长胡庆斯医师每天都来看我几次。他对待病患并不温和,但却以猎狗般的执着态度,不愿失去任何一个病患。
他硬性要求我吸气。“现在不要停,不要停,继续吸。”看我病成那样,他在一旁为我拼命打气:“别放弃,继续吸。”他不但这样说,而且帮我一起做。
我常常没力气再吸下去,就停了下来。
这是我就看见他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之后甚至变成了恼怒:“你没听见我的话吗?现在快吸!吸气,然后咳嗽,快点!”
我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下去了。
“这可没什么好商量的,现在你一定要吸!来吧,快吸!”
“我没办法了。”
“好吧,你不做,你就死定了。你不做的话就会死,你懂吗?”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但是当他对我喊叫的时候,显然有什么改变了我。
我乖乖地开始吸气。
不久之后,医护人员开始想办法把我的腿抬起来,这样我就可以坐起来了。可以坐起来已经比以前进了一大步。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无法侧躺或者俯身躺着。
* * * * * * * * * * * *
还在加护病房的时候,我感觉每次我睁开眼睛眨眼时,不出几秒便有人把盛满食物的汤匙,推进我的嘴里。
“张嘴。”
有一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注视着他。拿汤匙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托起氧气面罩。轻轻把汤匙放进我嘴里。“对了,就这么吃。”
我顺从的咽了下去,然而,在迷迷糊糊中,我也开始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慢慢的,我意识到这是史丹•莫尔丁的声音。他是阿尔文中学胡蜂队的橄榄球队首席教练和运动部主任。在我复原期间,我的女儿就是住在史丹和苏珊、还有他们两个孩子的家。莫尔丁教练听说我不愿进食,体重以危险的比率下降(那时候我虽然才掉了几磅的体重,但住院的前六个星期,我的体重几乎降了五十磅),于是他在百忙中抽空来到赫尔曼医院。他不只是来探望我,还让护士把我该吃的食物拿给他,然后一直坐在我床边,等着我醒来。
一看到我完全清醒过来,史丹就开始给我喂食,同时还对我说话。而我呢,也一边尽力咀嚼,一边听他说话。在我复原的那段时日,这大块头男人温柔和无私的付出,是我所经历最为感人的事迹之一。史丹是一位集力量与温柔于一身的杰出人才。
* * * * * * * * * * * *
我之前提过伊利扎诺夫支架,这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普通的疗法,但事实并非如此。伊娃不得不做出一个没有人可以单独做的决定,决定让我使用这种还在实验阶段的疗法。
这种仪器本来是用来拉长腿部的,为了帮助那些患有先天长短脚的患者(有些患者的双腿甚至相差事儿英寸),以及必须依靠轮椅、辅助器或拐杖生活的人。伊利扎诺夫支架会强迫腿里的骨头生长,同时保持周遭的组织无损。在伊利扎诺夫支架的机械动力作用下,人体的骨架可以在缝隙间长出新的骨头。
伊利扎诺夫骨头生长仪器,也被称作外部固定矫正器,是一位名叫伊利扎诺夫的斯伯利亚医师所发明的。
伊利扎诺夫医师在羊的身上进行试验,发明了这种使断骨再生或使先天的短骨增长的方法。对于像我这样失去了一块骨头的人,这项治疗需要用干净利落的方法切入下肢,吧像钢琴弦一样粗的电线埋进皮肤和骨头里,然后再从另一端把这些线拉出来。
大腿骨的伊利扎诺夫支架,使用铅笔大小的杆子固定在臀部。医师钻了洞,让四根杆子从我腹股沟的鼠蹊部到我左边臀侧固定住。手术过后,我的左腿部至少打了三十个洞,其中有很多是完全穿过大腿的。大的洞就直接穿过肌肉,而杆子就埋在骨盆里。在手术完六个月后,我就从针孔处看进腿里面。
每天都会有人进来病房,在伊利扎诺夫支架上转动螺丝帽,使骨头可以伸长。通常都是由护士来完成这项工作。在我从医院返家之后,这项工作就由伊娃来做。在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的左大腿骨就从原来断骨的基础上重新生长出来。虽然我必须忍受剧烈的疼痛,而且恢复工作既艰巨又漫长,但这真是一部非常奇妙的仪器,我称呼它为“丑陋的美妙”。
我的左手臂也从上倒下插植了六根杆子,手臂上下端都用颇大的不锈钢固定住,因为前臂的两根骨头都没有了。杆子的大小也跟铅笔差不多,它们让格雷德医师可以从我右边的骨盆上采集骨头,移植到我的左前臂上。医师解释说,这有点像开钻油田时的采样。此外,他们也从我的右腿取了三十二平方英寸的皮肤,移植到我左臂上的大伤口。然后在我前臂新长的骨头之间,埋置了一条铁氟龙带子,以防止新骨头之间互相沾粘,长在一起。
可惜的是,那样的技术对我来说效果不大——骨头虽然生长得不错,但还是站在一起了,因此我的左臂没办法旋转或内弯——我的手肘无法伸直,手掌也无法上下翻转自如。当我伸出手臂,我的手总是处于类似握手的姿势,也不恩那个向左或向右弯曲。也许这一切的治疗看起来很野蛮,而但是我的感觉也的确如此,但就像伊利扎诺夫支架一样,手臂的治疗奏效了。
是的,伊利扎诺夫支架的治疗是有效的——然而这也是整个治疗过程中我承受最大痛苦的部分。
埋在我推理的不锈钢伊利扎诺夫支架,大概有三十磅重,在我手臂的外部固定矫正器,也有二十多磅重。无论我坐轮椅(大约有八个月的时间),还是用滚动步行器(近三个月),或是最后用拐杖(有四个月),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一直负载着这额外的重量。
你能想象凡我所到之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吗?当人们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身上到处插满了窜出一大截的钢管,都惊讶得看呆了。
几乎每一次,我坐着轮椅到格雷德医师的办公室接受例行检查时,其他病患都会有很强烈的反应。虽然那些病患自己不是上石膏,就是带着固定的金属环,或是撑着拐杖,但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看着我的杆子及不锈钢圈。没有例外的,必然有人会带着自嘲的口吻说:“哇,我还以为我是最惨的呢!”有时还会补上一句:“看到你的样子,我感觉好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成了评定伤痛程度的度量衡。
我经常跟别人开玩笑说:如果许多年后,考古学家发现了我的尸体,我身上这些“金属件”,一定会让他们惊为世界奇观,一位找到了新物种。因为我身体的架构已经完全重组过了!
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无法把简单的身体动作堪称理所当然。在我复原期间,即使是最小的肢体动作,也成了一项奇迹。每当我重新学会一个动作,都好像完成了一项大工程。
后来我才知道,格雷德医师费了极大的努力,才找到这个可以保住我的腿和手臂的方法。我将永远感激他没有放弃我和我的未来。
我的右膝盖也被压碎,所以我不得不打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石膏。他们在我膝盖骨的地方缠了一个网框,来帮助伤口愈合。我的右臂,是四肢中唯一没有断裂的。
伊利扎诺夫支架的成功并没有减轻我的疼痛,连一分钟也没有。
我不知道我问了多少次“还要多久?”这类问题。我很想知道,我还要忍受这部仪器多久的时间?还要多久才能判断这部仪器是否有效?还要多久我才能再一次站起来行走?
没有人愿意或能够给我一个答案,但是我还是不停地问。
“几个月吧!”通常他们会这么说。
“到底几个月?我继续追问。
有一位医师被我逼急了,最后对我说:“需要很多个月,也许更长。“
“你是说,有可能要好几年?“
“是的,也许要好几年。“
“即使这样也无法保证,我可以保住我的四肢,是吗?”
“无法保证。如果突然发生感染,我们也许就不得不把你的腿拿走。”
“你是说,我这样忍受了几个月之后,还是有可能会失去我的腿?”
他点点头。
显然,这并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虽然伊娃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我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我不断地希望得到一个保证,保证我可以完全康复。
我想得到一个答案,也许更想要的是一个承诺,一个我可以痊愈的承诺。我希望可以恢复到以前正常的样子;我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双腿走出医院,回复以前的生活。但是没有人愿意或能够给我那些承诺。
经过了许多个月,终于有一天,我真的能走着回到那家医院,并且拥抱了所有的护士。
在我接受伊利扎诺夫支架治疗之后的那几个月,我还遭遇到其他问题。有好几次,我出现感染现象。每一次的感染都迫使我面对一个现实,就是感染有可能会扩及全身,一直我再醒过来时,就会发现自己失去了那条腿。
我在出院后也曾出现过几次感染,其中有三次我不得不再次住院,进入隔离病房,使用大剂量的抗生素来控制感染症状。
那时,有好几个晚上,我向上帝祷告:“上帝啊,求袮把我带回天堂吧。我不知道袮为何要把我带回地上,请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然而,上帝对我的祷告仍旧给了否定的回答。
我还是不知道祂这样做的全部理由,不过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我渐渐了解至少部分的原因。
* * * * * * * * * * * *
在复原的疗程中,当我日复一日躺在医院病床上时,我渐渐明白上帝把我差回人间的用意。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必须承受这么大的肉体折磨,但我不停地想着大卫•坚泰尔说过的话。他说他和其他人为了我可以活下来,大声呼求祷告,而上帝应允了他们的祷告,所以我活着必定有一个目的。
在那些惨痛的日子里,我一直记住大卫的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是靠“上帝让我或者有一个目的”的这个想法,苦撑着活过来的。
我在赫尔曼医院的加护病房住了十二天,然后又在赫尔曼医院住了四、五天。之后,他们把我转到同一条街上的圣路加医院。这两家医院都是全世界最大的医疗中心之一。我在圣路加医院共住了一百零五天。回家以后,我又在床上躺了十三个月,并且经历过三十四次手术。毫无疑问的,我还活着是因为从迪克•奥尼瑞克乃至全国各地,有许多人一直在为我祷告,而这些人当中,有许多是我素不相识的。
那也许是最大的奇迹:人们祷告,而上帝应允了。
当我回顾这个过程,我看见上帝使用了许多人来救我。迪克•奥尼瑞克用他持续的祷告救了我;格雷德医师帮助我度过最初的手术过程,并且救回了我的腿和手臂;胡庆斯医师在手术后又用他猎狗般执着的决心救了我的命;而圣路加医院骨科勇敢的护士们,不分昼夜的照料我。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我的治疗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把能活着离开加护病房归功于大卫•坚泰尔和其他人为我的代祷。“从现在开始由我们来负责。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活下来。我们要用祷告来帮你度过这一关。”
我知道我不会死。
上帝的子民不会让我死。